「看來沈學士是累了,」朱顯收斂笑容道:「來人,扶沈學士下去。」便有衛士上前,但對那身大紅官服本能的畏懼,讓他們不敢太過放肆,只能擋在沈默面前,道:「請吧……」
「慢……」這時焦英開口了,他朝沈默點點頭,轉身對朱顯道:「公爺,請相信沈大人,情況應該是屬實的!」
「哦,這麼說,你信了?」朱顯好笑的望著他道。
「沈大人沒必要開這種玩笑……」焦英道:「一定真有人圖謀不軌!」但他也不敢當眾講出實情,萬一引得陳洪狗急跳牆,那真是萬死莫辭。
「我看你也昏了頭,」朱顯不悅道:「官兵們又累又乏,正在聚餐,這時候叫他們開拔,不是找不自在嗎?」
「那也比坐以待斃強!」焦英焦急道:「公爺,事不宜遲,請速速下令吧!」
「下什麼令?」朱顯不悅道:「這黑燈瞎火的,出了問題誰負責?」
「我負責……」焦英咬牙道。
「下官與東寧伯共同承擔責任!」沈默站在他身邊道。
看他倆如此決絕認真,朱顯和鄭鈺終於有些動容,兩人對視一下,朱顯問沈默道:「沈學士,您這消息是從哪來,是什麼人想要加害我們啊?」
沈默還未開口,一個聲音飄然而至,何心隱鬼魅般的現出身形道:「我何心隱親眼所見,他們將上百船的木石投入水道,將漢江堰塞,不是準備招呼你們,難道準備抓魚不成?」他明明是一片好心,但一張嘴就能把人氣死。
狂俠何心隱是相當有名的,就相當於後世的燕子李三、大刀王五之類的人物,大名如雷貫耳,已經成為了弱勢群體的精神寄託,朱顯自然聽說過。而且這種人有個公認的優點,那就是絕不打誑語。
「好好,我不管你們,願怎麼弄就怎麼弄吧……」朱顯黑著臉道:「但有一點,除了本部兵馬,不許搔擾其他部隊!」因為有了聖旨和旗牌,軍隊歸他調遣,所以也不必請示什麼人。
「多謝公爺。」焦英躬身施禮道。
「多謝,」沈默也朝朱顯一抱拳,誠懇道:「請公爺至少集結隊伍、往上游加派斥候吧。」
「嗯……」朱顯有些不耐煩道:「多謝沈大人艹心,咱知道該咋整。」
沈默笑笑,便與朱顯、何心隱離開了國公的大帳。
待三人離去,鄭鈺小聲問道:「公爺,咱們要不要聽他的?」
「聽個屁。」朱顯悶聲道:「不過還是先派隊斥候去上游看一下吧。」
「您老成持重。」鄭鈺伸出大拇哥,贊道。
出了中軍帳,沈默對焦英道:「時間緊迫,廢話不說,請爵爺立刻召集本部,前往江邊架設浮橋!」
焦英聞言嘴角抽搐道:「我,我們方才正為這事兒發愁呢……」現在看來,那具原先的橋樑,八成是被那伙人毀壞的。
「軍中一般用什麼假設浮橋?」何心隱問道。
「船啊,」焦英道:「可先前沒做準備,一時間上哪找船去?」
「我有辦法。」沈默道:「爵爺,請趕緊召集人馬!」
「好吧!」焦英重重點頭,翻身上馬,只帶了七八個親兵,便往武驤左衛的營地去了。
站崗的衛兵一見是老上司歸來,二話不說,便讓開去路,恭請東寧伯還營!
焦英勒馬在營地中央停住,對身邊的兩個親兵打個響指,那倆親兵便取下背上的長鞭,迅猛地抽響,動作整齊劃一,只發出一個聲音——『啪』如霹靂一般的一聲,登時穿透雨夜,響徹整個營地。
兩個親兵並不停手,以一種特定的節奏,『啪、啪』地抽起來,聽到這熟悉的聲音,營地里搔動起來,官兵們紛紛衝出營帳,待看清來人後,竟放肆歡呼道:「真的是老大啊!」「老大回來了!」便潮水般湧上去,向焦英親熱的問好。這場景看在何心隱眼裡,雖然覺著很高興,但還是有些怪怪……這哪是朝廷的將軍和士兵,分明是某個幫會的老大和小弟嘛。
沈默笑著為他解釋道:「不知道了吧,黃胖子跟我說過,四大營里最難管的就是武驤左衛,這些人燒黃紙、拜把子,從上幾代人開始,就成了一個堂會,帶頭大哥便是歷代東寧伯。」
「難道陳洪想改變這種陋習,把風氣扭轉過來,才把焦英調走的,我卻要利用這種江湖習氣!」何心隱嘲諷的笑道:「也不知誰是好人壞蛋了。」
「不可能,陳洪才沒那麼好心,」沈默搖頭道:「焦英的太爺爺死在土木堡之變,最恨的就是死太監,所以陳洪只能把他調開,才能掌握武驤左衛。」
兩人正在說話間,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:「都回去,都回去,誰讓你們出來了。」陳洪派來的監軍太監,出現在營地中,身後還有給他打傘的跟班。
「我。」焦英平白無故被解了職,早就憋了一肚子火,終於忍不住噴發出來道:「武驤左衛指揮使,東寧伯焦英!」
「你回來幹什麼?」監軍太監被他的氣勢震懾,道:「有陳公公的手令嗎?」
「我有這個!」焦英高舉起朱顯給他的金邊藍底的令牌道:「王命牌在此,你滿意了吧?」
「陳公公的手令呢?」監軍太監卻堅持道。
「難道陳洪比皇上還大?」焦英冷笑道。
「這個……」監軍太監哪敢回答。
「武驤左衛的弟兄們,」焦英放開嗓門道:「願意跟劉公公一起聚餐的可以留下,願意跟本爵的,就他媽的吱一聲!」
「願意跟老大走!」將士們紛紛嚷嚷起來道。
「那就跟我走吧!」焦英一撥馬頭,轉身出了營地。監軍太監還想做最後的努力,尖聲叫道:「誰也不準出去!」眾官兵彷彿被打了雞血一般,跟著他嗷嗷往外沖。
「去你媽的大頭鬼!」長久的怨氣在這一刻爆發,可憐的太監被當成了陳洪的替代品,遭到了猛烈的辱罵,然後不知被什麼人推了一把,摔倒在地上,然後無數只腳從他身上踩過,將他深深的印在這片熱土中。
何心隱看了連連搖頭,道:「雖然很給勁,但我不認為這是一支能打仗的部隊。」
「現在要做的不是打仗,」沈默笑道:「而是幹活,有這些人足矣。」兩人便跟著往江邊去了。
營地距離江南岸,不過一里地而已,轉眼便到。沈默和何心隱到那裡時,焦英已經想他的『弟兄們』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果然引起了濃重的危機感,都惶急的望向沈默和何心隱,因為『老大』告訴他們,這兩個人可以救大家。
「大人,這裡四千多弟兄,包括我,全聽你指揮了!」焦英對沈默抱拳道。
沈默點點頭,輕聲對他道:「我來分配任務,爵爺指定人選,可好?」
「沒問題。」危難面前,焦英完全配合道。
「好!」沈默提高聲調道:「諸位,我們的目的地是對岸,必須用最快的速度,建起一座浮橋來!」說著用盡全身的力氣,大聲道:「時間就是生命,聽明白了嗎?!」
「明白了……」「知道了……」「大人您吩咐吧……」官兵們七嘴八舌的回應道。
這時候沈默也不好強求什麼,道:「出三千人,去混堂司、酒醋面局、尚膳監、浣衣局駐地,將其將運水車全部取來!」看來這段時間卧底沒白當,對內監各衙門裡的什物,了解的一清二楚。
「聽到沒,快去!」焦英立刻打發他的副指揮使,帶人去辦此事。
「要是不給呢?」副指揮問道。
「就搶!」沈默殺氣騰騰道:「只要別把運水車碰壞了,別的都無所謂!」
「得令。」副指揮使笑逐顏開道。
「慢!」沈默沉聲道:「給我辦事,從沒白乾的!最先把車推回來的一百個,每輛獎二十兩銀子;之後的二百個,獎十兩;再後的五百個,獎五兩!再往後的,沒錢。」關鍵時刻,必須要漫天撒錢了,不過現在能用錢解決的,就不算什麼問題。
氣氛轉瞬便熱烈起來。「好嘞!」副指揮使聞言大喜,高聲招呼弟兄們道:「兄弟們,開搶去了!」官兵們嗷嗷的去了,轉眼便消失的沒影。
「好傢夥,就沒見這幫傢伙這麼積極過。」焦英笑道。
「這招叫乾坤一擲,威力無比,」沈默假裝擦汗道:「只是用完後讓人感覺虛脫。」眨眼間便許出六七千兩銀子,換別人直接吐血了。
剩下的一千人來人很沮喪,只恨自己怎麼跑慢了,結果被老大硬生生攔下來。
「不要急,你們也有賺錢的機會。」焦英安慰他們道。
對他這種慨他人之慷的做派,沈默都沒時間鄙視,點頭道:「有,而且有機會得到更多。」眾人登時激動起來,恨不得立刻為他效勞。
「你們看看身後的漢江。」沈默道:「覺著能游過去的,站到我右邊。」雖然都是北方兵,但游泳是很多人的愛好,且重賞之下必有勇夫,三百多人站了出來。
沈默知道這些人里,一定有濫竽充數的,但時間不等人,只能先向他們講解,待會兒要做的事情,說完便嚇得一百多人灰溜溜退回去,倒讓沈默放心不少。
這時又有一彪人馬趕到江邊,原來是太僕寺少卿徐琨,帶著沈默跟他要的東西趕來了,其實在去見焦英之前,他就已經讓三尺給徐琨帶話,只用一句『如果還想讓你家興盛平安,就趕緊備齊東西,送到江邊。』徐琨是徐階的堂侄子,為了他叔、為了他家,都不會懈怠的。
不過官僚機構的辦事效率就是低,估計徐琨也沒用什麼『乾坤一擲』,所以拖到現在才來。
沈默顧不上責怪他,沉聲問道:「都備齊了嗎?」
徐琨點頭道:「我辦事,你放心。」
「那好,」沈默指著立兩根竹竿的地方道:「這裡是何大俠,剛勘探好的下樁點,將兩根樁木下在這裡!」那話是對武驤左衛的士兵說的,自然少不了物質刺激,道:「只要這兩根樁能堅持到最後,每人賞一百兩,」說著語氣一轉,冷冽道:「要是中途鬆了,你們就給它陪葬吧。」這些兵士之所以被焦英選出來,是因為他們以前下過樁木,知道如何才能承擔重負,可見焦英很勝任這份差事。
開始打樁的同時,沈默吩咐徐琨道:「把繩索取來。」徐琨便將一車成捆的纜繩送到了什麼面前,太僕寺掌車駕、運輸,才會有這些東東。
「這是最粗的了?」沈默問道。
「架浮橋就是這種。」徐琨道:「如果長度不夠,我可以現場給你接,」說著問道:「這段江面多寬?」
「三十丈。」沈默答道。
「那就不用接了。」徐琨道:「足夠了。」
「很好。」沈默對準備下水的二百人道:「水姓最好的二十人,先把一根繩索運到對面。」於是有二十個浪里白條蹦入水中,一同肩頂著那根繩索,往對岸泅渡而去。
沈默又命人將樁木運過去,在對岸用同樣標準打樁。
就在這時,第一輛運水車被搶回來了,歡呼聲登時響成一片,讓徐琨感覺好是奇怪,怎麼跟中獎了一樣?緊接著,第二輛、第三輛、第四輛,數不清的運水車,被相互較勁的軍士們爭先恐後推了回來。
焦英見那運水車,車廂長六尺,寬四尺有餘,高三尺,因為本就是內廷用來裝水、防火的,因為設計巧妙,使用方便,此次皇帝出征,便盡數調用,不僅用來裝載清水,還用來裝別的東西……大多是大太監們藉機搜刮來的土特之物……一共有八百輛之多,因為原本是用來裝水的,密封姓自然不必考慮,更難得的是,這些車廂都是制式的,長寬高完全一樣,而且上面還有蓋兒,無疑大大減少施工難度,不由大喜道:「真是些好東西,這就下水安裝吧!」
「不!」沈默在決定架設浮橋後,早就在大腦中反覆推敲,統籌計算,盡量找出最省時的步驟,這也算是他的過人之處吧。
沈默的架橋方法是這樣的,先在漢江岸邊,把四個車廂聯成一段浮橋單元,然後銜尾徐行江中,組拼成橋。這樣能使眾多的人員同時艹作,大量作業在江岸進行,自然大大的提高效率,加快速度。
為了減少江流對橋中段的衝擊力,沈默還讓徐琨取來了重三、四十斤的鐵坨子,系入江中,權當下錨了,這些寶貴經驗,都是跟精通此道的俞大猷閑聊時學到的,想不到此時有了用武之地。
他的指令雖多,但有條不紊,在焦英的配合下,可以讓每個參與其中的人,清楚知道自己該幹什麼,加上不計成本的金錢刺激,江南邊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工地,人們齊心協力,要創造一個奇蹟。
但就在這一片人聲鼎沸之中,沈默聽到突然身後一片混亂,急忙上馬觀看,便見大營中已經炸了鍋,人們慌亂的叫喊著,奔跑著,完全沒有組織,往哪個方向去的都有,徹底亂了套!
顯然上游開始決堤了,超量的江水轉眼漫過原先的河道,往下游奔流而來,只是沈默他們所處的江岸邊地勢高,反而還沒感覺到。
沈默看著還差三分之一才完工的浮橋,沉聲對焦英道:「爵爺,這裡就託付你了,記住一條原則,橋沒架好之前,任何人不得通過,有膽敢亂來者,殺無赦!」頓一頓,解釋道:「亂兵肯定會發現這條生路,不用鮮血讓他們情形,局面會轉瞬不可收拾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焦英點頭道:「你要去哪裡?」
「回去,」沈默低聲道:「皇帝還沒過來呢,我們就算逃過去,還不是死路一條?」
「那我回去,」焦英道:「這時候多危險啊!」
「我熟悉情況,還是我回去,」沈默道。
「放心吧,我保證他的安全。」危急時刻,何心隱也不怪腔怪調了,道:「也不是第一次給他做保鏢了。」
沈默哈哈一笑,一挽韁繩道:「這裡用不著那麼多人了,給我一半兵馬!」
「人當然有,但還得你鼓鼓勁。」焦英立刻將組裝完車廂,正在江邊休息的人馬集合起來。
「沒什麼好說的。」沈默對眾人淡淡道:「我們是去救皇上,現在軍營里很亂很危險,要是我死了,你們一分錢也拿不到了……」眾人絕倒。
「不怕死的跟我來!」沈默打個唿哨,一勒馬韁,戰馬人立著轉了個身,前蹄落地時,正好面對著大營的方向。
(未完待續)